——记武中奇与陈延豹之交
李宗玮 撰文















济南泉水,叮咚不息,映百年文脉流转;泰山松柏,苍劲挺拔,证一段岁月深情。二十世纪风云激荡,齐鲁大地留有印记。革命家、军事家、书法大师武中奇,与文史书法爱好者陈延豹相遇,恰如墨滴入砚,晕染出亦师亦友、亦父亦子的动人情缘。二人年差五十余载,于笔墨丹青与文史哲思之间,谱一曲关于传承、信任与牵挂的岁月长歌。
初遇:墨香为引,一见如故
上世纪八十年代,济南沐文化复苏春风,街巷生机渐显。彼时武中奇已年过古稀,经战火洗礼与时代变迁,其书法如老将披甲,笔力千钧,既有“铁马冰河入梦来”之豪迈,亦含“大江东去浪淘尽”之沉郁,于书坛声名远播。陈延豹正值青年,为历城区基层干部,政务之余醉心文史,尤爱诗词书画,对传统文化痴迷不已,常流连书画展与古籍书店,久慕武中奇书法与传奇人生。
二人初见,在一场地方党史座谈会。武中奇曾为历城县第一任县长(1944年9月任山东局济南办事处主任兼历城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),应邀参会。陈延豹为县委办公室人员,参与接待。见武中奇精神矍铄,延豹既紧张又激动,递茶之手微颤。武中奇见其眉宇真诚,又闻他痴迷地方文史与书画,便道:“小陈,听说你熟历城老故事?我年轻时常在此间活动,有些地名记不清了,你来讲讲。”
一句“小陈”,拉近彼此距离。延豹定了定神,从历城古村落说到近代民俗变迁,条理清晰,引经据典,甚至随口吟出当地旧诗。武中奇听得入神,频频点头:“好小子,肚里有货!如今年轻人肯沉心研究这些的,不多见了。”会后,武中奇邀之:“我书房有些老拓片,或许你会感兴趣,可来家中坐坐。”
那日家访,成二人情缘之始。武中奇书房简朴雅致,墙上挂自作草书条幅,案头堆砚台宣纸。他从书柜取泛黄拓片,讲背后典故,又拿毛笔演示:“你看这‘横’,要像扁担挑山,有筋有骨;这‘竖’,得如青松立崖,不弯不折。”延豹屏息,看笔尖在纸上游走,时而疾风骤雨,时而静水流深,忽悟“字如其人”——武中奇的书法里,藏着他的戎马生涯与赤子之心。
临别,武中奇挥笔写“守正创新”相赠,笔锋苍劲,含期许:“搞文化也好,做工作也罢,守住根本,方能行稳致远。”陈延豹捧此墨宝,如获至宝,心中早已视这位前辈为引路明灯。
相知:亦师亦友,情同手足
自那以后,陈延豹常去武中奇家。有时带新发现的地方史料请教,有时送自己写的诗词求指点。更多时候,是陪老人闲话家常,听他讲往昔故事。武中奇也格外喜欢这个“小友”,赞其谦逊好学、懂分寸,不像有些年轻人那般急于求成。
于书法一道,武中奇是严师。延豹初学草书,总忍不住求笔画花哨,武中奇见了,拿起他的习作便泼墨:“草书不是画符!你看怀素狂草,看似癫狂,实则字字有法度。你经历尚浅,笔中无物,写得再花哨也是空架子。”说罢铺纸,边写边讲:“写字要‘意在笔先’,你想表达什么?是忧国忧民的沉郁,还是登高望远的豪迈?想清楚了,笔自然有魂。”
陈延豹听后,面有愧色,却也茅塞顿开。他开始沉心临摹经典,更在生活中感悟——下乡调研时,看农民挥锄头的力道;登山时,细观岩石纹理;读史书时,体味古人心境。渐渐,他的字有了变化,少了浮躁,多了沉稳。武中奇见了,难得笑言:“这才像话。记住,字是写给自己的,不是给别人看的,骗得了人,骗不了心。”
而在文史研究上,陈延豹反倒成了武中奇的“顾问”。武中奇虽博闻强识,但对济南周边乡土文化细节难免生疏。一次,老人想写篇回忆抗战时在历城活动的文章,却记不清某个村落旧名,陈延豹立刻翻地方志,又跑去村里向老人核实,不仅帮他理清地名变迁,还补充不少当时的民间故事。武中奇看着他整理的材料,感慨:“小陈,你这认真劲儿,比我当年带兵打仗还较真。有你在,这些老故事就丢不了了。”
曾有一次,陈延豹陪武中奇游四门塔,过千佛山南门时,遇一拄拐、赤上身的瘦高老人。老人紧盯武中奇,凝视片刻,突然起身跑到他身后喊“武团长!武团长”!武中奇不解,问:“您是叫我吗?”老人道:“您是不是武中奇武团长?”武中奇答:“我就是。”老人立刻飞奔向前,紧紧抱住他,眼含热泪哽咽:“武团长,店子岭战役有个小男孩光屁股给您送过情报,您还记得吗?”武中奇频频点头:“记得!记得!”“我就是那个小孩!”
中午在卧虎山水库管理处午餐,武中奇阴沉着脸,迟迟不动筷。延豹立刻明白,随即安排人去柳埠把老人接来。老人家一进门,武中奇立刻起身,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喊:“快来!快来!坐到我跟前!”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,两位老人的手始终紧握。这次相见,让店子岭战役的党史资料得以丰富完善。武中奇对陈延豹这般精细安排十分欣慰。也是从这顿饭起,武中奇改口称陈延豹“小豹子”,陈延豹则称他“武老”。
二人相处,无辈分之隔,唯心灵契合。武中奇常跟延豹讲战场上的生死瞬间,说自己当年如何在枪林弹雨中护文物;正值改革开放初期,陈延豹也跟老人聊工作见闻。一次,陈延豹因参与改革措施推行受阻而感慨,武中奇拍他肩膀:“我当年打游击,多少次被逼到绝路,不也过来了?干事哪有一帆风顺的?认准是对的,就硬着头皮干,办法总比困难多。”寥寥数语,如强心针,让延豹信心大增。
他们也常一同逛济南老街巷、文化市场,参加活动。武中奇指着一处老宅子说:“这里当年是地下交通站,我们家在此掩护过地下党。”陈延豹接话:“现在这里成了文物,正计划修旧如旧,旁边再立个牌子,讲讲您的故事。”老人摆手:“别讲我,多讲讲那些牺牲的无名英雄,他们才该被记住。”这份淡泊与赤诚,深深印在陈延豹心里。
相惜:亦父亦子,牵挂绵长
岁月流转,武中奇年事渐高,加之战时旧伤与陈年肺病,身体大不如前。延豹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,除工作外,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陪老人。每日清晨,他会绕路去老人家,看早餐合不合胃口;天气好时,陪老人去趵突泉散步,听泉水叮咚;老人失眠时,他便坐在床边,读自己新写的诗词,直到老人睡着。
武中奇子女多在外地,陈延豹的照顾,填补了老人身边的空缺。一次,老人深夜突发肺病,疼痛难忍,延豹接到消息,二话不说从家赶来,陪老人去医院,忙前忙后守了一夜。次日,武中奇醒来见趴在床边的陈延豹,眼眶湿润:“小豹子,委屈你了,让你受这份累。”陈延豹揉着惺忪睡眼,笑言:“武老,您就当多了个孩子,孩子照顾老人,天经地义。”
从那以后,武中奇真把延豹当自己孩子。他会像父亲般叮嘱:“工作再忙,也要按时吃饭,身体是本钱。”也会把珍藏的砚台、毛笔塞给他:“这些东西,放我这也是闲着,你用得上,就拿去。”
武老在世时,陈延豹曾多次去南京探望,从未住酒店,都住武老家,真真切切一家人。
在延豹心中,武中奇早已是父亲般的存在。他敬佩老人的风骨——即便晚年身居高位,仍住普通房子,除参加外事活动外,常穿军装。单位送福利,他让分给更困难的同志;他捐巨资助学,用故居办乡村医院;不准子女利用自己的关系谋私;不仅将自己珍藏的700余幅书画珍品无偿捐给国家,还动员女儿武晓历谢绝高额酬金,将历时三年完成的巨幅画作也无偿捐献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某企业侵犯武老著作权,法院判赔80万元,武老毫不犹豫,全部捐给国家,用于发展文化事业。这般事例,数不胜数。
武中奇作为一代名家,情感细腻。他知陈延豹喜欢古籍,便托人从外地找珍本相送;有一年冬天,见延豹穿得单薄,便拿出自己当年打仗时穿的军大衣:“这衣服暖和,你披上。”大衣上还留着淡淡硝烟味,陈延豹穿上,只觉心里暖烘烘的。
武中奇临终前,意识模糊,却仍念叨延豹的名字。陈延豹赶到病床前,紧紧握住老人的手:“武老,我在呢。”老人缓缓睁眼,望着他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只化作一句:“好好……做事,好好……做人。”延豹含泪点头,他知道,这是老人最后的嘱托,也是最深的牵挂。
武老去世时,陈延豹正带几位刑警在外地办案,没能去南京送行,成了一辈子的遗憾。到了先生去世第二年农历八月十三(武老诞辰纪念日)前一个星期,陈延豹夜夜难眠,总梦见武老。无奈之下,他奋笔疾书,把与武老的相识、相知、相念整理成文,在报刊发表,才得以安然入睡。此后,陈延豹常借媒体发表纪念文章,以表情怀。
传承:墨香未散,情缘永续
上世纪末,武中奇要为长清老家父母修坟立碑,让陈延豹设法找一块高2.4米、宽1.2米、厚0.2米、通体磨光的济南青花岗石。就当时的开采和加工手段,这么大体量的石料十分罕见,几乎难以完成。先生告知延豹的第二天,华山一位花岗石加工厂的朋友请陈延豹去厂里写字,参观时,他偶然发现厂南墙根横卧一块磨光石料,已被土埋了一半,看着尺寸差不多,找来铁锨和卷尺,刨开土一量,正好符合要求。原来是几年前一个客户定制的台板,因业务员记错尺寸,加工好后成了废物,放在墙根好几年,还挺碍事。冥冥之中,似是专为武中奇父母准备。当天下午将石料送到长清,武中奇大吃一惊:“昨天你还说搞不到,怎么今天就送到了!简直不可思议!”
武中奇去世后,陈延豹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。他常独自去老人曾生活的地方,缅怀老人,抒发情怀。看着墙上空荡荡的挂钩,仿佛还能听到老人挥笔的沙沙声。但他明白,不能沉溺悲伤,因肩上扛着老人的嘱托。
他将武中奇的许多遗作整理好,捐给当地档案馆,让更多人能欣赏到老人的艺术;他继续深耕地方文史研究,出版几本关于济南民俗与抗战历史的书籍,书的后记里写:“感谢武中奇先生,是他教会我,文化的传承,不仅要记在纸上,更要刻在心里。”
他的书法日益精进,笔锋间渐渐有了武中奇的影子,却也不失自己的风格。有人赞他的字“既有将军的豪迈,又有文人的温润”,他总笑言:“这是武老教我的,写字如做人,刚柔并济,方能立于世。”
清明节,陈延豹总会带自己新写的字和研究成果去给武中奇扫墓。他会坐在墓前,像从前那样,讲讲最近的工作,说说济南的变化,仿佛老人从未离开。风吹过墓碑,带来松涛阵阵,恰似老人的回应。
这段跨越三四十载的忘年情缘,虽无惊天动地的壮举,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,沉淀出最动人的温暖。武中奇与陈延豹,一为历经沧桑的前辈,一为承前启后的来者,他们以真诚与信任,诠释了“师”的引领、“友”的默契、“父”的慈爱与“子”的孝顺。
如今,济南的泉水依旧叮咚,泰山的松柏愈发苍劲。武中奇的墨香仍在齐鲁大地飘散,陈延豹的脚步还在文化传承的路上前行。这段情缘,早已超越个人悲欢,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,提醒我们:真正的传承,是精神的延续;真挚的情感,能跨越岁月阻隔,在时光长河里,永远闪耀温暖的光芒。
其诗曰:
其一 记武陈忘年交
齐鲁风烟孕俊贤,墨缘一结越华年。
笔传金石将军气,史证沧桑后学虔。
榻畔温言如父语,案头残拓记师传。
泉声松柏今犹在,长伴清芬入梦筵。
其二 感怀传承意
五十春秋忘岁差,情同骨肉亦师家。
披肝共话千年史,把笔同研百炼霞。
战甲余温凝厚谊,残碑旧拓续新芽。
泰山不老年年翠,自有清风拂鬓华。
李宗玮撰文于2025年8月16日
壹点号 李宗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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