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阳郡署·内堂,烛火微摇。
郡守李封独坐于案,桌上摊开的,是一份尚未封缄的上呈奏表。
他已三次搁笔。
因这事,他赌不起,也输不起。
章泽,魏相之外甥,昔年以主吏之身入驻汝阴,调粮三百石,其后失踪数笔账目,不见审覆。如今整件事,皆由一个“病质子”揭起,一旦查明属实,得罪的可不只是章泽,而是整个魏相系。
可若坐视不查,魏都的密信又在催问汝阴案进度。
他李封,已立于刀锋之上。
“柳冉那小子能扛几步?”
他低声喃喃,端起酒盏,一饮而尽。
“若局已起,就看谁先翻牌。”
他起身,披上狐裘,吩咐随从:“唤柳主簿,郡署密堂议事。”
不多时,柳冉入堂,拱手而立。
李封望着他,目光如炬:“那齐人,查出什么了?”
柳冉顿了顿,拱手道:“已查出三处账目不符:一为符错日移;二为券断无据;三为仓盈三百,后账消失。”
“但尚无确证为贪墨,仅能佐以推测。”
李封冷笑一声:“他是何人?不过一病夫质子,竟敢揭章泽之事?”
柳冉垂眸:“正因他是病夫,无人注意;才敢做旁人不敢之事。”
“况且,他非庸人。”
李封眯起眼睛,缓缓踱步至灯下,忽问:“你当年,为何不报此案?”
柳冉不语。
李封淡淡道:“你那时已是文房副主,虽不在仓署,但有察账之权。”
“你为何一直沉默,三年未动?”
柳冉抬头看他,眼中多出几分警觉:“大人意欲何指?”
李封盯着他良久,忽而笑了:“我只是在想,若真有人想借你我之手,翻案定罪……那他究竟图什么?”
“为一病质子的生死?为三百石的旧账?还是另有图谋?”
柳冉神情微敛。
李封坐回席位,缓缓开口:
“让他继续查。”
“但——我要亲眼看他查出什么。”
“查出后,我来定要不要动章泽。”
柳冉拱手:“谨遵郡守令。”
李封又道:“此外,此子虽病,终归是齐人质子。一旦魏都问责,若我将他留活,或可作缓冲。”
“再拖三日,我便上报此子尚存,身病未死,待遣回齐都。”
“这三日,你我共赌一局。”
柳冉点头:“三日足矣。”
正欲退下,忽听李封低声追问一句:
“你为何信他?”
柳冉顿住,轻声一笑:
“因为他知自己命贱,却仍愿入局。”
“这种人,要么疯,要么,真的要翻身。”
李封望着他,半晌无言。
门外风起,夜色如墨。
远处雷鸣滚动,乌云压城,一场真正的风雨,已悄然逼近江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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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一早,江阳郡署的偏阁,天光才破,阿彤便悄然归来,脸色苍白,唇边微颤。
“苏公子,我...我回来了。”
苏砚正坐于案前复查账本,听见声音,立刻抬头。
“如何?他可曾说什么?”
阿彤咬了咬唇,将昨日之事一一道来:
“奴婢依公子所言,找到了那位秦信。他见我,大惊小怪了一会儿,似乎很怕被人看见,急忙将我拉到巷子里。”
“我便问了——‘当年冬月,章大人对你说了什么?’”
“他愣了一下,说:‘章大人何曾跟我说话?你听谁说的?’然后就变了脸色,骂我多事,还说再敢来打听,就让人撵我出郡。”
“我怕被人跟踪,绕了几条巷子才回来的。”
她说完,声音已带哭腔,明显惊魂未定。
苏砚却沉默不语,指尖缓缓敲着案几。
这一切,正合他意——秦信果然有问题。若他真不知章泽之事,断无如此反应;更不该听见“章大人”三个字,便惊慌如是。
“他想掩盖,但掩得越快,露出的破绽就越多。”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他温声道,“这次你记下的,不是话,而是他慌张的神色——这才是最有力的证词。”
阿彤怔怔地看着他,终于松了口气。
苏砚起身,将她安置去偏屋休息,自己则取出文房铜印,翻出仓署旧账,再查数笔数据,确认无误后,心头已定。
是时候,把敌人的棋子逼出来了。
他走出偏阁,直奔主账室,见柳冉正在批阅文书,拱手一揖:
“主簿大人,学生欲请公堂对证。”
柳冉挑眉:“你要对谁?”
“秦信。”
“他虽是旧仓吏,但并无官籍在身,难以以‘审问’之名”
苏砚却已准备好:
“我不需审,只需当众问一句话。”
“这句话,是他昨日听见便变脸的话。”
柳冉眼神微变,片刻后笑道:“你这是要诈他?”
“正是。”
“此人虽无实据,但心虚可见,唯有设堂局诈其言行,方能捕出漏洞。”
柳冉沉思片刻,点头道:“好,我准你一试。但你若言辞不慎,郡署无法保你。”
“我愿担。”
当日下午,郡署公堂召集“账房旧人对质”,名义上是查勘仓吏交接案卷,实则是为苏砚设局。
公堂左右列坐各司小吏,中间案席设审台,柳冉居中主位,苏砚坐副旁,笔吏吏差皆在。
秦信一入堂,面色即变。
他显然未料到今日会被召来如此之地,且见苏砚赫然在旁,更觉不妙。
“主簿大人...我、我不是官差,为何...”
柳冉摆手道:“你虽不在籍,但旧年仓账仍需你佐证,今召你来,只问一言。”
“苏砚,有何要问?”
苏砚站起,拱手上前一步,望着秦信,缓声开口:
“三年前冬月,汝阴调符入江阳,你为副吏押粮。章大人入署,当日你在场。”
“请问,章大人见你时,曾否说过:‘此事你不必过问,账我来做’?”
堂上一片寂静。
这句话,是苏砚昨夜临时构想出来的虚句,断无依据。但,若秦信当真心中有鬼,便极可能误以为这句“诡话”是真的。
秦信果然神色剧变,眼神浮乱,唇边轻颤:“我...我...哪有......”
苏砚立刻追问:“那你为何昨日见我家小婢时,惊恐失措,推诿其词?”
“她只问了一句话,你便扬言驱赶,莫非你心中有愧?”
“还是你本就知章泽案中有诈,只是今日被人推来做替死之人?”
此言一出,秦信面如土色。
堂下众吏皆哗然,有人低声私语,有人窃目相望,气氛顿时变了。
柳冉亦看出端倪,趁热打铁:
“秦信,我等未审你,也未害你,你若有冤,便说清当年调符之事。”
“否则,擅离仓署,拒不配合者,按律当逐出郡域,废户籍、充隶户。”
秦信腿一软,险些跪倒。
他颤声开口:“那年......那年章大人确曾入主仓。他说‘账目由他处理’,叫我只管押粮,不准多言。”
“我、我也不知为何......那几笔账便不见了,后头郡里的人让我辞职,我也不敢再问。”
“我是真不知内情,只是...不敢违命......”
话音未落,苏砚心中一震。
成了。
这一句“账目由他处理”,虽非铁证,但已可佐证章泽曾亲入账房、干涉粮务,而这,恰恰是当年贪墨链条的缺口!
柳冉心中亦定,起身道:“堂局至此,暂不定罪,然有据可查。”
“秦信暂留郡中,听候复审。”
随即宣散公堂。
苏砚站在案后,长舒一口气。
这一局,他以一语虚问,引出心虚之人;以一段诱言,反掀旧案余波。
但他知,这不过是第一子落下。
真正的风暴,还在暗处酝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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郡署夜沉,堂宇寂静。
苏砚坐于偏阁案前,手中摊开的是方才公堂纪录,心却远不在纸上。
他知道,今日一役虽未动实权,却已引出局外之敌。
那人动了,而且正在逼近。
门外脚步匆急,是柳冉。
他手中拿着一封黄封急札,面色凝重:“魏都回文来了。”
“郡守召你入内议事。”
苏砚神色一肃,披衣随柳冉而去。
郡守内堂灯火通明,李封坐在上首,正展读那封加急公文。
见苏砚入内,他抬眼望来,神情莫辨:“你倒是好手段,一口话便让秦信崩了胆。”
苏砚拱手:“回郡守,非我手段,只是心虚之人最怕有人追旧账。”
李封冷笑:“怕?我看不是怕,是有人在背后搅局。”
他将手中札信摊开,冷声道:“魏都回文,三日内要求江阳郡就‘汝阴旧案’提交核审报告,并附详列证据。”
“而章泽已于昨日离魏都,奉召南调,途经江阳。”
苏砚心头微震:“章泽——要来江阳?”
李封点头:“明日可到。”
“而你,正是这封信抵达前唯一在案陈词者,他若动怒,你我谁都保不了你。”
“你可有退路?”
苏砚答得平静:“无退路。”
李封盯着他良久,终于缓缓点头:“好,既然你愿顶,那便再给你一日。”
“明日未时前,若你能交出确证,此案我亲自上报。”
“若不能——你便自备囚衣。”
“我不养赌徒。”
苏砚低头一拜,语气坚定:“敢不从命。”
出堂之后,柳冉立刻拉他到一侧厢房,低声急语:
“你知章泽此人何等性情?此人曾在汝阴杀案中不审不问,直接腰斩三吏,连魏相都睁只眼闭只眼。”
“你今日已动他心腹,他来江阳,不止为问案,可能还要清账!”
苏砚深吸一口气,问:“仓中旧账可曾留下原券底本?”
柳冉摇头:“那批券当年已在文堂‘封档’,需郡守手签才可启。”
苏砚想了想,道:“立刻设一笔‘仓外兑粮’之事,由你持公文向郡守申请查阅当年兑粮原档。”
“若能引出卷中作伪的记号,我便能从文符笔迹中锁死章泽‘亲签’之处。”
“若章亲自签署——那便是主责之实据!”
柳冉眸中闪过一丝光亮:“此计险,却是正解。”
“我立刻去办!”
他拂袖而去。
苏砚站在廊下,望着夜色沉沉,只觉满身寒意,却不知寒从何来。
直到他回到偏阁。
他忽觉异样——门虚掩着,烛火未燃,室中漆黑。
“阿彤?”
无人应答。
苏砚陡然警觉,推门而入,只见床上被褥空空,一角沾着血丝。
而屋角那只瓷盏,也被打碎在地。
苏砚猛地回头,只见门后躲着一个衣衫破碎的小身影——正是阿彤,她满脸是血,嘴被布条塞住,手脚被麻绳紧缚。
她睁大眼睛,疯狂摇头,嘴中呜呜乱叫。
苏砚瞬间反应,扑前解绳。
刚扯开她嘴上布条,阿彤哭着道:“有人......要杀我......他们、他们是章大人的人!”
“他说您多事,叫我......叫我闭嘴......说我若再去找人打听,就、就让我......变成死人......”
她浑身颤抖,声音都抖得不成句。
苏砚一把抱住她,沉声安慰:“没事了,没人能动你。”
“我发誓,你不会白白受这刀。”
他站起身,眼中再无一丝犹疑。
这不是一场公堂上的“清案”,而是一场杀局。
敌人已现,下一子,便是死与活的博弈。
而他——必须先落子。
不为名,不为命,只为阿彤一滴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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